【三獎】我有和你提過那件事嗎?(作者:周子薇)
某個暑假,我曾至小島待過一個月。那段時間並不長,卻發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。
當時的我,原以為只是一次實習經驗,沒想到迎面而來的卻是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歷史。每日穿梭於綠島人權園區與館藏文獻之間,那些殘存的空間與資料,仍揹負著無數靈魂的重量。我曾在此體驗實境工作坊,活動的流程是將參與者關進山莊牢房,陸續唱名,被唱名象徵即將被槍決。當參與者被叫出去時,牢房內非常安靜,下午西曬的陽光越過厚實高牆,汗滴滴流在臉頰,沒人伸手抹去。
每日傍晚,我走在八條廊道中,拉起避免誤入的封鎖線、經過一間間牢房時,他們的身影總在想像之中不斷重疊、交錯又消逝。來到這裡,走在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,即便空間早已整修,但那些靈魂的氣息與信念似乎過於強烈,使我每一分、每一秒都能深深地感知過去的痕跡(因為在這園區內發生過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啊)。隨著文獻閱讀的累積,內心逐漸從震驚轉為恐懼。直到有一夜,那件事發生了。
為了讓你更能想像,容我再補充一下。
我們住的宿舍前世做為憲兵連,近年來稍做整修後,給警衛、非本地人員工,或像我們短期的實習生入住。宿舍房間整排透氣窗戶鑲在房間側牆與天花板交接的最高處,我們無法透過如此高的窗戶預見外頭的風吹草動,僅能以射入的光線判斷白天或黑夜。面東的房間,往往不到下午四點就昏暗,我與室友就此早早就寢。在某個迷迷糊糊睡去的深夜,忽然被一陣刺眼白光給喚醒。
起初,以為是清晨來臨,覺得剛睡去沒多久,怎麼就天明?
後來,白光逕自穿透眼皮,輕敲我的意識,不得不睜開雙眼。
躺在床上的我,看著從牆面至高點一排射下來的白色光芒愣住了。
實在白得太不像話了。
那是一道帶有某種人工性質、硬梆梆意味的白。這能刺傷人的白不大對勁。撇向一旁的室友,她深沉地夢著。或許是路燈吧,儘管對那不大對勁的白有所疑問,仍在混沌下再度失去意識。
隔日,我試著找尋那道光的來源。越過宿舍後方雜草叢生的小徑,我在舊醫護所前的建築物佇立著。無論從這個角度,或是由另一面改造所望過去,那邊無庸置疑是一片荒蕪啊,當然不用說燈塔,一盞路燈都沒有。
白光來自何處,無人能解。想起管理員大哥們說,這裡的故事太多了。「不要看這裡沒人,其實我們這裡很熱鬧哩!」他們笑著說,我心裡發涼。
八月中旬,夏季的悶熱與海水陣陣拍打尖銳礁石聲,我站在一望無際的灰色空地上,留下一陣空白。白光雖然無法解釋,但我意識到,這似乎和小島上的過去某種程度上是同質的——荒謬、突兀,卻又「真實」地發生過。
我就這樣抱著未解之謎過了幾天。
那天,受難者長者重返記憶之島。
講座時,他們語氣平穩,像是在談一件早已塵封的舊事,但內容卻令人無法平靜。每一字每一句,都像從石縫中滲出的水,慢而堅決,還帶著歲月的重量,滴在我們心頭。
蔡爺爺提起他的朋友——因為寫了一首歌,還在紙條上鼓勵女性政治犯讀書,被控「試圖教育他人」,送進碉堡,遭受嚴刑,最後槍決。
「他不是死了,是被殺死的⋯⋯」
他指著那間碉堡,手微微發抖,聲音卻堅定。
張阿嬤因參與學生自治會被誣指「涉共」,十七歲入獄,出來時已經二十九歲。她說:「恨啊,恨透了。」走到寫著歌詞的展板時,她忽然唱了起來。「你看我都記得。」她望著牽著她的兒子說。
他們如今都已九十歲以上,口齒清晰,身體硬朗。但那些被奪走的青春、朋友,以及深植記憶的陰影,從未遠離。
而我,一個只在這島上待過短短一個月的學生,聽著不到一個世紀前(充滿著荒謬、不解)的「鬼故事」。意識到:當我們開始理解那些無法言說的恐懼,歷史才真正走進我們之中。
那道白光,至今仍偶爾閃回我的夢裡。它不再只是一次神秘而無解的經驗,而像是一種提醒。提醒我必須記得、提醒我必須說出來--關於在那座小島上發生的事。
評審意見
#白色恐怖的許多故事隨著時間被慢慢遺忘,但總有年輕世代,試著追尋真相、永誌不忘。本文是當代青年,重返綠島、見證不義遺址的手記,也是民主世代深化轉型正義的努力。作者描寫在轉型正義營隊所遭遇的一次,或許是超自然體驗,或許是潛在在這個社會潛意識中,從來未被正式的集體歷史創傷。
#透過個人的參與與反思,梳理出發生於特定時空下那些荒謬而突兀的「鬼故事」,讓社會得以理解那個時代裡難以言說的恐懼,讓歷史真正走入人們的記憶與生活,成為公共理解的一部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