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首獎】是與不是之間(作者:福氣吉祥)

1951年,一紙徵召令,將剛新婚不久的父親從台南農村扯往硝煙瀰漫的金門前線。他才與母親成親不久,正值人生最溫柔的時光,卻倉皇離家,背起鋼盔步槍,奔赴他從未想像過的戰地。

「這裡不是你熟悉的地方了。」進營第一天,一位滿臉風霜的老兵冷冷地說了一句。父親當時一句也聽不懂,只覺得那語氣冰冷刺骨,像是警告,也像是註解。多年以後,他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。

父親讀的是日本時代的小學,只會講台語與日語,對「國語」毫無概念。而軍中唯一能通行的語言,正是這個他一句也聽不懂的「國語」。白天的操練如同煉獄,口令如雨點般砸下,他只能依稀從動作中揣摩含義。夜裡,他常從惡夢中驚醒,渾身是汗,耳邊迴盪著模糊而刺耳的吼聲與命令——那些他無法理解,卻無從反抗的聲音。

那是一段壓迫與恐懼深植人心的年代。戒嚴統治如巨網罩下,一個眼神、一句話,都可能被解讀為叛國的證據。父親與一群來自台灣各地的子弟兵,在陌生的語言、陌生的環境裡,如行屍走肉般掙扎求生。語言不通,他們唯一能倚賴的,是觀察與模仿老兵的每一個動作——

「他怎麼站,我就怎麼站;他怎麼舉槍,我就怎麼舉。」

最令人不安的,莫過於那場每週一次的「是非測驗」。

這並非一般的紙筆考試,而是一場口頭應答的心理戰。答案寫在小紙片上:「0」代表「是」,「X」代表「不是」。考題設計充滿陷阱,每句話都帶有弦外之音,句末常常是關鍵提示——或是誘導,或是試探。

「你知道祖國正在召喚我們反攻,是不是『是』?」答案是 0。

「國語聽不懂可以不要學,直接講台語也可以,是不是『不是』?」答案是 X。

長官的聲音冰冷如刀,尾音拖長,省腔濃重。他們只能屏氣凝神,專注在那句話最後幾個字裡,試圖從語調高低或眼神閃爍中猜出「正解」。這些台灣年輕人,只能像被訓練的動物般,察言觀色、機械應答。每一次錯誤,都可能招來禁閉、體罰,甚至更嚴重的懲罰。

父親說,那像是一場永無止盡的試煉,一場精心編排的精神折磨,一場陷在「是與不是之間」的噩夢。

某個深夜,同梯的阿欽因答錯問題被帶去禁閉室。那晚風特別大,兵舍外的狗狂吠不止,鐵門被風吹得嘎嘎作響。整個營區像籠罩在詭異氣息之中。隔日清晨,禁閉室空了,阿欽卻再也沒有出現。

有人說他逃兵未遂,被當場槍決;也有人說他在禁閉室裡絕望自盡。但父親說,那晚他夢見阿欽跪在操場中央,臉色慘白、神情驚恐,一遍遍喃喃自語:

「到底是,還是不是?」

那夢境真實得像是一段記憶,而非幻覺。

三年後,父親退伍返鄉,已能說一口流利國語。但他再也不說夢話。母親說,只要他在夢中開口,隔天總會臉色蒼白,沉默許久。他說,因為每次一講話,就會夢見那個夜晚,那個聲音——阿欽的聲音,依然在耳邊低語:

「是,還是不是?」

在那漫長的戒嚴歲月裡,真正的鬼,不是黑影,也不是靈異,而是你無法選擇的命運,是語言成為牢籠,是信仰與忠誠被逼迫選邊站,是人在恐懼中活著,卻不能問「為什麼」。

那場持續數十年的審判,不是一場考試,而是一種制度化的懷疑與壓迫——一場關於服從與存活的考驗。

父親一生未再多提那段往事。但我知道,那段日子,早已在他心裡刻下一道深深的陰影。他曾說:

「真正可怕的不是不能說話,而是你連話該怎麼說都不敢肯定。」

這,就是「是與不是之間」的真相。也是一整個世代,被迫在沉默與順從中,學會生存的殘酷歷程。

評審意見

伴隨戒嚴左右的,是國家藉由緊急軍事狀態所允許的總體暴力體制。本文從戰地服役的經驗出發,點出了威權時代對於普通人民對於身體習性到文化語言的種種規訓。

在肅殺年代,人們常有親友就此失蹤或者深夜入獄,但無論如何,沒有辦法去求證罪名或者力陳無辜。本文從軍中政戰考試的「是非測驗」出發,說明了威權統治者無孔不入設置了大大小小的忠誠檢查,但受試者卻對基本的是非失去提出質詢、謹慎求證的道德勇氣。

清楚勾勒出戒嚴時期普通人心中的深層恐懼:真正的鬼,不是黑影,也不是靈異,而是那種無法選擇的命運;是被禁錮的語言,是信仰與忠誠被迫選邊站;是人在恐懼中掙扎求生,卻連一句「為什麼」都不敢問出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