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二獎】完美升旗(作者:鹿泊)

這是一個沒有反抗者的故事。

是我記錄父親成為國民黨黨員的故事。

我高二下轉學到了台中,對從台北下來的我而言生活的各種事都很新鮮,例如像是學校外大麵羹店牆上,會張貼穿著清涼的女模特兒的舞廳廣告等等,那些都是跟台北很不一樣的光景。

雖然轉到了異地,但校園生活沒什麼太大不同:每天都要穿著像軍人一樣的軍訓服升旗,像是軍人一樣接受教官訓誡。所以那時候的外國人來台灣都很困惑,以為台灣到處都是年輕的警察跟軍人。而且,每周都要寫週記。在週記中,我會分享我在日常中的發現,我的導師也蠻喜歡看一個台北來的學生對這座城市的觀察。寫久了,開始沒什麼好寫,就會轉寫些別的內容,偶爾抱怨生活,自認為是文青,無病呻吟一下。反正,老師說,這是可以自由書寫的空間。

有次過年後,教育部公告了新的升旗入場儀式。新的升旗規範要求每天國旗進場時,需四個人莊重地拉平那面青天白日滿地紅旗,謹慎緩慢地沿著操場上的白線入場。老實說那個場景很像tshut-suann(出山,台語:出殯),當然我沒講出來過。但升旗真的很無聊,尤其每個男生都要戴「大盤帽」,只要太陽一出來,還沒第一節課汗已經浸濕了卡其色的軍訓服。再想到早上的各種考試因為升旗而拖延,心裡更是絕望。當旗子映著青天白日升起時,大家其實都各自聊天打發時間。所以我在週記上寫了對於這個新規定的反思:「因為升旗延長所以早上的考試時間會拉長,大家又都在聊天,根本沒有達成那個規範想達成的莊嚴肅穆感,不如說是適得其反。」

兩週後,週記抽查。我毫無預警地被叫去教官室約談:為什麼要寫這種內容?對國家有什麼意見?我是個好學生,只知道教官室目的是來維持校園安寧,也一直都這樣相信,更沒想過有天會因為我寫的內容進去教官室,我一點也不知道教官有思想檢查的業務。

我爸爸知道這件事之後,他並沒有責罵我,但隔天就辦好我的入黨手續了。我接過他手中的藍底白日圖的黨證,彷彿縮小版的國旗一角捏在手上,翻開來裡面當然是忠黨愛國的字句。平常老師在課堂上公開鼓勵大家加入國民黨,入黨有很多好處,像是國家考試就比較順利、未來升官也比較快,所以我也沒怎麼對入黨的事感到排斥,就當作是擁有了一個黨的護身符。以當下來說,算是因禍得福吧。

但我也只是個高中生,那時內心小劇場很多,我會擔心家裡被搜,家裡因為我而出事。但其實,那樣的恐懼也沒有很具體,不如說是我自己的幻想,因為那時候的消息來源其實很有限,更不知道什麼是「白色恐怖」。

大學聯考,多虧我的三民主義考了90幾分,讓我順利進入了大學。沒想到,多年後某天我在大學校園裡竟然看到了當初關心我那個教官。他升官了,左胸口別上的是裝飾更為繁複的軍徽,或黨徽,我分辨不出來。而他竟然還認得我,向我的方向走來,似乎想要寒暄,但我低頭裝作沒看到,繼續往前走。畢竟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問我,那年三月台北的事。

後記

我也問了在高雄長大的母親對於戒嚴時期的記憶,問她對美麗島事件有沒有什麼印象。

「完全沒有啊,怎麼會有?我到很久以後才知道這件事。」

那天小女孩一如人生中的每一天,大聲唱著國歌,她需要擔心的是考試能不能滿分、今天的頭髮有沒有維持完美的耳上三公分。幾個街區外,那場喧囂不該存在於課本裡,也不該出現在她的記憶中。

三民主義 吾黨所宗。

青天下,少女與少年們挺直著背、瞇著眼望著旗子緩緩升起。

白日之下,沒有陰影,也沒有反抗的人。

評審意見

#本文也是一個「沒有反抗者」的故事,關於威權象徵如何被神聖化、普遍化,就此塑造不敢開口的順民。文中主角只是因為質疑升旗典禮的行禮如儀,就被叫到教官室詳加盤查。對於資訊封閉的中學生來說,很可還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,但顯然爸爸非常清楚,於是「隔天就辦好入黨手續』。

值得思考的是,在國家暴力的陰影中,一般人民顯然沒有選擇,打不過只能加入──共犯結構於焉誕生,因為受壓迫者會慢慢學到教訓,棒打出頭鳥、牆倒眾人推,在如此不安全的社會中,依附加害者或許是最理性的選擇。

#以一個世代共同的記憶——寫週記——為起點,延伸出當時處處充滿紅線的社會氛圍,以及統治者慣用以「入黨」來納編。看似簡單的日常,卻勾勒出那個時代壓抑與控制的歷史圖像,讓人重新看見過去的權力如何滲透至生活的每個細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