受難者.自由魂
「霜降」
受難者顏世鴻的故事
從青島東路三號到馬場町,google 地圖上顯示,大約是 3.4 公里。
這短短幾公里,對一個世代的台灣人而言,是生與死的距離。
1950 年 6 月 21 日凌晨,顏世鴻正準備就寢,卻看見窗戶外兩位校警神情焦急,而樓梯間竟有陌生皮靴的腳步聲逼近。被帶上車後,顏世鴻先到了刑總拘留所--三個月後,被移送至當時的軍法處看守所。
在顏世鴻的記憶中,軍法處的房中充斥汗的酸味、鉛重的空氣,然而只有一部通風機,無法應付七百人的呼吸。押房之間以木板牆相隔,早晨的「早點名」伴隨著鐵柵欄響動,他細數那些從青島東到馬場町的人:王超倫、葉盛吉,基隆案鍾浩東⋯⋯
在青島東路三號,即使空氣滯濁悶熱,原本總能睡得著。直到十月下旬的某天清晨,顏世鴻看見斜對面牢房,吳思漢那「臨死的典禮」,便再也睡不下去:清早不到五點起床,吳思漢以乾毛巾抹擦全身,並換上新的內衣與潔白的襯衫,靜靜坐在自己的位置,直到看守將鐵柵門打開,確認沒被「早點名」,才脫下外衣,回歸普通的牢房生活。這臨死的典禮持續,直到十一月二十八日,吳思漢在馬場町遭槍決。
倖存的顏世鴻在十三年後出獄,在台北醫學大學繼續完成學業。1971 年十月,顏世鴻偶然來到台北出差。工作結束後的空檔,他坐公車在廈門街下車,一直走到馬場町一帶。這天和那年的十一月一樣,也下著濛濛細雨。顏世鴻獨自佇立在馬場町二十分鐘,任由細雨淋濕了滿頭滿臉。
在許多許多年後,為了那些永遠留在留在馬場町的故人,顏世鴻提筆寫下往事:「我認為人無判人生死的權柄,所以為你們的死亡,寫下了這麼冗長的、幼稚的篇章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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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血的預感」
受難者張常美的故事
1950 年 4 月 10 日,高中三年級的張常美來到校長室。校長不敢看她的眼睛,只告訴她,有人要找她去問話。張常美跟著他們坐上吉普車,就此失蹤半年。家人苦苦尋找,直到五個月後,才知道她被送進了青島東路三號的軍法處看守所。
軍法處的女子押房在二樓。因為房間太小,必須與獄友們縮著腳輪流睡才睡得下。另一個煩惱是,被捕以後,月經整整一年沒有來,而吃了父親送來的藥以後,經血卻又大量流出,從來不曾經痛的張常美第一次感受到劇烈的疼痛。後來才知道,在軍法處的其他女性也都經期紊亂。
當時沒有衛生棉與熱水袋,因此每次看到有人清洗破布,並以鐵杯裝熱開水熱敷,便知道是月經來了。這是只屬於她們的默契。
女性的苦難不止於此。在張常美待在軍法處的日子裡,她還目睹了懷孕的曾碧麗因特務刑求而早產,下體大量出血,所幸孩子最終活了下來。
張常美說,老蔣寧可錯殺一百,也不要放掉一個,而她就是其中九十九個。
於是從 1950 到 1962,張常美持續感受到只在獄中發生的劇烈經痛--那大概是威權體制之下,專屬於女性身體的,血的預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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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家書」
受難者施水環的故事
1950 年,施水環的弟弟施至成被捲入「臺大工學院支部案」,開始四處逃亡。為了躲避追緝,施水環將弟弟藏在了郵電局宿舍的天花板,每日悄悄帶著兩人份便當回到宿舍,長達兩年。直到 1954 年,施至成的行蹤遭到告發,施至成在施水環同事接應下逃離,從此下落不明;而協助藏匿的施水環遭到逮捕,進入軍法處看守所。
施水環在軍法處待了兩年,一共寫了六十八封家書。第一封家書,寫在1954年 10 月3號。家書裡寫,因為剛來心情不安,生活還缺些東西,感到許多不便--那時她剛來到青島東路三號,軍法處看守所 60 房。
後來的信裡,從秋雨、冬至、聖誕節寫到新年,寫自己因為腸胃發炎而劇痛不已,也寫與難友間親密分享家中寄來的糯米圓,卻沒寫到自己在刑求中受傷,漂亮的右眼因此受創、腫大。
最後一封信,施水環還不知道死期將至。她在信裡輕快地要媽媽寄來花洋布,說是要做衣服,送給獄友的孩子。但兩天後,施水環與丁窈窕雙雙遭到槍決,只留下丁窈窕年幼的、從沒離開過監獄的幼女。
我們不會知道,那件衣服究竟有沒有完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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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情書」
受難者劉耀廷與施月霞的故事
「情書」
劉耀廷被逮捕時,施月霞已經懷孕三個月了。直到施月霞腹中的雙胞胎出生、長大,開始能夠行走,劉耀廷卻還在軍法處看守所。長達兩年的時間,兩人從未見上一面,僅能透過信紙表達心中愛意。
當時政治犯書信都得經過審查,施月霞只好以不熟悉的中文寫信。但兩人濃情密意的書信背後,總有一雙監視的眼睛--「華」,至今也不知是何許人也,有時是印章,有時是手寫字,將署名粗暴地押在一封封珍貴的信上,威權的眼睛無處不在,連情書都要窺探。
但是兩人並不在意。熱戀的愛侶眼中只有彼此,擔心施月霞傷心,劉耀廷在信中寫下:「接吻在妳頰上的淚滴以安慰妳。」施月霞則在信紙上回以一抹鮮紅的唇印。兩人能夠相見的時光只在夢中,施月霞平時不化妝,直到夜裡,她才在化上妝後入睡,期待與心愛的丈夫在夢裡相見。其中一信,施月霞寫:「我們的靈在夢裡相逢,一人抱著一個孩子,出門去上町遊玩。」
然而這場夢並沒有成真。不久前,她才在信中提醒道,1954 年 1 月 28 日:「是我們結婚三周年的日子」。但就在 1 月 29 日,結婚紀念日隔天,劉耀廷遭槍決。
八十幾封情書,最後以一紙來自青島東路三號的領屍通知書畫下句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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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田野間的魂魄」
受難者高一生的故事
高一生有過三個名字。鄒語名字是 'Uongʉ'e Yata'uyungana;日治時期,因為是第一位接受高等教育的鄒族人,日文名字取為矢多一生。直到戰後,又隨著國民黨來台,改名為高一生,並擔任吳鳳鄉第一任鄉長。
1952 年,高一生遭到逮捕,被羈押至臺北市青島東路三號軍法處看守所。1952 年 9 月 14 日寄出第一封信,從青島東路到阿里山,高一生寄出了數十封信,最終有 56 封保存了下來,誠如他在信中的叮囑:「我的信要保存下來,寂寞的時候看看。」
寂寞的日子有多長?在獄中的兩年間,高一生寫下民謠〈春之佐保姬〉,後來歌曲在家鄉流傳,他卻未能聽見,只能在信中想像妻子春芳與女兒們歌唱的畫面。
當時高一生在信中寫下:「我一定會像賈利古柏一樣地回來。這個冬天的酸苦,就像〈春之佐保姬〉的歌一樣,辛酸痛苦消失的日子總有一天會來臨。」
但是春天終究沒有來臨。1954 年 4 月 17 日,高一生遭到處決。或許是早有了預感,在最後一封信裡,高一生寫道:
「由於有很多優秀的孩子,就算物品被拿走也沒關係。我的冤罪,以後會昭明。縫紉機被拿走之前,很想穿著妳縫製的衣物。⋯⋯在田間、在山中,我的魂魄時時刻刻陪伴著。水田不要賣。」
後來苦難又持續了許久,冤罪得到昭明,已經是很久以後。但他留下的那首〈春之佐保姬〉,終究陪著妻子與兒女們度過了漫長的冬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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